捌千

我死以后

         凌晨零点整，心电仪上尚有波动的折线曲折幅度越来越小，最终趋于平缓，变成了一条平滑的直线，代表着病床上所躺着的人的不知是否轰轰烈烈的一生走到了尽头。仪器发出一声刺耳的警报，好似是在为病人发出不甘的控诉，也像是在告诉病人，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人记得你，尚为你做出过努力。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变的轻盈，在不受我的控制下缓缓浮在了空中。我转过身向后看去，病床上的“我”依旧平躺着，身体各处插满了各式各样仪器的导管。

        说实话，我看不懂那些仪器代表着什么，余光一撇终于看见了一个我认识的仪器，只是显示器上只剩下一条直线了。联想到我现在的状态，我明白，我已经死了。

         虽说我并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我也无法改变，只是为何我死后灵魂依旧能存活于世？如果现在的我应当称之为“鬼魂”，那为何没有其他“鬼魂”出现？我不明白，况且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掌控灵魂的控制权，无法随意飘荡，只能浮在半空中等待是否有人来解决我心中的疑惑。

         一个白衣男子推开门走进来，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了病床上，身边也是“我”。

         白衣男子开口说道：“我是白无常，如你所见，你已经死了。”他看了一眼手腕处的机械表，“现在是早上八点，你还有24个小时的时间留在人世，去看你想看的吧，毕竟去了那边就要从头开始了。”说完他就转身坐在了窗台上，点了根烟默默地看着窗外。

         我低着头飘出了病房，心里已经决定好如何分配这仅存的24个小时。

         上午9点，我在一个酒店的豪华大床上找到了我许久未见的女朋友，和我的上司。

         从房间内的种种痕迹以及凌乱到不堪入目的床和床上的两个人就可以看出他们这一晚都干了什么。或者说，他们这么久，都干了什么。

         我眼神平静的来到她的身边，看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想到现在已到深秋，伸出手想要为她盖上被子，却什么样没有碰到，手掌一路穿透被子和她的身体。

         我盯着他看了会，便准备离去，转身时看见她原本舒展的眉头此时却紧索起来，但我已经没时间管这些事了。

         上午10点，我在一辆不知道开往何处的火车上找到了我的父母。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想为什么他们没有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原来，他们早已经制定好了旅游的计划。

        我看着他们俩人坐在一起，头紧靠在一起，口中所说尽是对这次旅途的期待已经对沿途风光的赞美，没有一句话提到我。

        说不难受那是假的，谁能接受自己生病到去世结果父母却在去往美丽景致的火车上谈笑风生？

         我知道我说出的话他们听不见，做出的动作他们看不见。所以只是在车厢末尾静静地看了会他们。

         上午11点，我看见了我最要好的朋友走在大街上，拿着电话嘴里说着：“哥几个今晚出来聚聚，都好久没见了！”

         我看着他上扬的嘴角，激昂的语气，张开又闭上的双唇，心中不免落寞。

         我想起在我刚得病不久时他来看过我，后面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模糊的记忆里似乎确实再没有了他的身影。

         我看着他照常赶地铁，上班。看着他过的如此忙碌却又充实，渐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中午12点，我来到了生前最常来的酒吧，看见了以往专属于我的位子上坐着一个流浪汉在酩酊大醉，头发杂乱又冗长挡住了整张脸。我看向桌子上摆放着的几瓶酒，认出了那是我生前留在老板那里的。本来还想着等病好了一定要来这里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没想到这场病却要了我的性命，还真是世事无常。

         我看着老板在柜台里忙这忙那，眼神却时常飘向流浪汉的方向。

         下午1点到7点，我来到了我刚来这个城市时下船的港口。

          看着黎明破晓，万千金光将这世间一切都照亮。又看着日暮西沉，夕阳将天边染成了暖色调。

         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下午7：30，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他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回答：“我看到了我喜欢的姑娘终于找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呵！”他在我身后冷笑了一声，我没有理会，自顾自继续说着，“我看到了一对充满喜悦的父母终于可以放下累赘去欣赏他们半生都未曾欣赏过的风光；我看到一群可以在深夜里谈天说地，抒发心中对职场，对家庭的苦闷的挚友；我看到了一个善良的酒吧老板好心地给孤独的流浪汉上了一杯烈酒，还关切着他。”

         黑衣男子听完后哈哈大笑，他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语气激动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放屁！你看到了你的女朋友和你上司上了床！你看见你父母不顾你的死活出去旅游还毫无愧疚！你看见你所谓的挚友在你重病之事毫无关心，反而在外面喝酒享乐！丝毫没有在乎你！你看见酒吧老板把你的酒卖给了流浪汉！就因为你死了！”

        “就因为我死了？”我问他。

        “对！就因为你死了！所以你的人生毫无意义，不过是沉入大海的石子，激不起一点水花，终究只是大浪淘沙里的一粒沙罢了！”他依旧咬牙切齿，嘴角却硬生生扯出一点笑容，胜利的号角似乎已经为他吹响，向这蝼蚁般的灵魂给予致命一击。

        我认为我已看开，实则未然。我走了我曾经走过的路，看了那么多我在乎的人，想来确实未想开，也未放下，我总告诉自己人生如大梦一场，可是梦醒之后，心脏仍隐隐作痛。

         下午7：50，我回到了病房，看见了满地的烟头和依旧坐在窗边的白无常，他皱着眉问我看到了什么。

          突然黑衣男子推门走进来，径直走向白无常站定在他旁边。

         白无常叹了口气：“你还是来了，黑无常。”接着又对我说，“选择吧，到我这里可以消除世间所有人对你的记忆，这样就不会有悲痛，”说到这他顿了顿，“或者是愧疚。”

         黑无常接着得意洋洋地说：“到我这里可以让所有人都记得你，记得你对他们的好，记得他们对你做过的所有事，以及，愧疚。”

         下午7：55，黑白无常一左一右站在房间的两侧，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的躯体还躺在中央位置的病床上，我站在躯体旁边，好似身处无极地狱。

         向左，与黑无常下斗，世间世事不过如秋风落叶般人走茶凉，但我却可以在他们心头留下一块永远无法磨灭的朱砂。

         向右，与白无常轮回，往事如过眼云烟，芸芸众生思绪根根缠绕手心，我若放手，世事皆无。他们不必再为我悲伤，不必再为我哭泣。

         我躺上病床再次回到了躯体中，我看见了白无常眼中的震惊和黑无常眼中的错落。

        “废物！”黑无常大骂一声便离开。

         三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打乱了我对人生的美好规划。在那之前，我有漂亮的妻子，一对活宝式的父母，一群经常相聚的挚友，和一个聊得十分投机的酒吧老板。

         如今，我死了，我选择了放手，没有给仍存活于世的人留下一段悲痛的记忆，而是让他们更开心的生活下去。

         在我再次沉睡之前，我又看到了好多。

         我看到女朋友从酒店里跑出来，嘴里嘟囔着医药费终于凑够了。

         我看到在火车上熟睡的父母眼角挂着的一滴泪，以及在梦中随着儿子一同赴死。

          我看见一群大老爷们在酒桌上抱头痛哭，一群人渐渐抱成一团。

          我看见酒吧老板望着流浪汉，嘴里一直说着：“你长得好想他。”

           堕入轮回前，我看着那个令他们难过伤心的我自己，不禁微微摇头。我已十分幸运，有人爱我，海子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见见太阳。”感谢温柔且炽烈的人间，我也见过一个个闯入我生命的太阳

          这人间，我爱你。